机械之名

作者：张诗洋（广州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

一部学术专著出炉，请耆儒硕望或恩师撰写评论，本是理所应当之事。其间也有些许反例，如章太炎曾让弟子黄侃为其所作《新方言》作序，北大谢冕的《谢冕文学评论选》曾请后生黄子平作点评。可见，为书撰写引荐类的文章，不只是名人、权威专属，也可以是先辈与后学情谊的见证。

说来惭愧，笔者有幸两次奉命为黄天骥教授写序，但卑之无甚高论。不过，借由这种方式，得以体味涵泳先辈之学，实在是受益颇深。

黄天骥1952年考入中山大学中文系，师从戏曲研究专家王季思、董每戡，在中国古代戏曲、古代文学研究等方面造诣深厚。王季思最早用注六经的方式，考证元杂剧独特的舞台习语和方言，对《西厢记》作章旨诠释，纠正前人研究错讹，并用新思想解读《西厢记》，使其以新的面貌重新出现在人们视野中。董每戡则精于舞台研究，《五大名剧论》一书对《西厢记》的专门论述多达十万字。在中山大学中文系，中国古典诗词研究专家詹安泰的研究也颇有特色，其诗词作品及词学论著在海内外影响颇深。黄天骥常感怀老师启发了他对《西厢记》浓厚的研究兴趣。这样算来，从求学阶段至今，黄天骥对《西厢记》的关注、研究已持续了半个世纪之久。如果说王季思的文献磨砺和董每戡的剧场训练培养了黄天骥的戏剧研究功底，那么，詹安泰的研究则给予他古体诗文及现代散文的创作之法。

《有情人终成眷属：〈西厢记〉创作论》

黄天骥 著

东方出版中心

《有情人终成眷属：〈西厢记〉创作论》一书，兼祧三家而又自具面目，以诗心解戏曲。在这本书中，黄天骥在师长研究基础上多有发展，开拓出新的天地——从对《西厢记》这一戏剧经典的解读中，探讨戏剧创作的普遍规律，实际上回应了今天应如何吸收借鉴古代戏曲菁华这一问题。他还不断推翻和挑战自己，在学术方法与观点上与时俱进。比如就“张生为何跳墙”这一问题，黄天骥曾先后写了《张生为什么跳墙——〈西厢记〉欣赏举隅》《〈张生跳墙〉的再认识——〈王西厢〉创作艺术探索之一》等文章，从张生“有门不走偏要跳墙”这一小切口出发，解析戏剧家经营人物的苦心。不断探索，从寻常材料见奇崛，是黄天骥学术生涯努力的方向。

好的学术著作，不仅要具备好的观点和表达，本身也应包含作者的性情才气。黄天骥坚持从戏曲文献研究出发，对《西厢记》做版本、辨伪、辑佚、校勘、注释等方面的工作，又在其基础上关注故纸背后更深层次、更具普遍性的问题，包括但不限于戏剧形态、文艺理论乃至社会史、文化史等探幽。例如，品读“长亭送别”和“草桥惊梦”两个场景，是想探讨高妙的作家如何融叙事、抒情于一体并营造戏剧的意境；捕捉红娘的足智多谋和微妙变化，是为了展现戏曲家如何将人物写得活色生香；述及《王西厢》第五本存在的必要性，则是为了说明续作及大团圆结局在不同历史时期的形成与接受问题。黄天骥将《西厢记》作为模板，悠游于剧本的肌理褶皱，提炼背后的逻辑与问题，又不囿于一家一作，为推考戏曲创作的普遍理论提供了研究方法。

在该书中，黄天骥还用人性与伦常的眼光，充分体贴创作者的慧心，比如解读《王西厢》如何让“普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属”合情、合理、合法，揭示王实甫在《会真记》《董西厢》之外的新变和笔力。书中创造性地重新解读莺莺“临去秋波那一转”，将其定为全剧关窍，既发现了文本年龄的有意改大，又留意到舞台“回顾觑末”等小动作，拈出莺莺怦然心动、崔张爱情故事背后人性观念的觉醒等话题。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古今攸同。

黄天骥凭借直觉、灵感和生命气象，以诗人的慧眼为数百年前的通俗文艺作品描绘了新的“画像”。其治学风范既得之于师承，也是个人天性使然。平日里，黄天骥率性通达，尽显学人的“志趣与情怀”（陈平原语），他骨子里丰沛的直觉感受，在他进行了艺术的提炼与解读之后愈加纯粹。《有情人终成眷属：〈西厢记〉创作论》用文化散文的妙笔，写学术研究的慢文，让戏剧成为戏剧、让文学重归文学。在如今众多颇具章法但面目相似的戏剧论文丛中，像这样心纸无间、涉笔成趣的研究，可谓难得。年至耄耋，黄天骥仍笔耕不辍，计划续写“四大名剧”的另外两部，即《〈长生殿〉创作论》和《〈桃花扇〉创作论》，让人感佩。

这部著作还集纳历代《西厢记》稀见版本书影，辅以各大博物馆珍藏的西厢文物插图，为文字增添了别样的色彩。

《光明日报》（2024年11月09日 12版）

来源： 光明网-《光明日报》